记者 | 查沁君
编辑 | 杨悦
在华尔街英语工作的第十个年头，Romie被公司劝退了。
Romie在华尔街英语上海某一学习中心担任服务经理，工作内容主要是管理服务团队，包括中教和外教。此外，还承担排课、授课等职责。
“8月12号，（华尔街英语）高层开了一个会，下午我们这些一线员工就被高层通知——建议在8月15号之前办理离职。按照社保政策，如果15号之后离职，下一家公司没有办法及时把社保转出，8月份社保可能会断缴。
在此之前，Romie已经被拖欠三个月的工资，“5月的工资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拿到。”
高管宣布这一消息时没有提及“破产”字眼，但在Romie看来，“这其实是一个信号，公司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拖欠员工薪资之外，涉及学员数量和学费金额也在持续扩大。据学员自发组成的维权志愿者群体不完全统计，截至8月15日17时，接受统计的受害学员数达到6554名，涉及金额5.2亿，这一数字还在持续增加。
8月14日下午，界面教育来到位于北京国贸商城负一层的华尔街英语国贸店，该中心已被关闭。商城方通知：“由于华尔街英语品牌公司长期拖欠我司租金，华尔街英语国贸店现已停业。”落款日期为8月13日。
国贸附近位于大望路的另一家华尔街英语同样处于关闭状态。该中心位于世茂大厦B座2楼，直接通往二楼的扶梯已被停运。
世茂大厦物业人员告诉界面教育：“周一（8月9日）这上面就有员工来闹，周四晚上（8月12日）就给锁上门了，周五（8月13日）我们大厦就开始封了，他们房租都没交。具体金额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不少。公安部门已经介入。”
一半学员以贷款支付学费
从2018年6月报名华尔街英语至今，Fay一次性缴纳68000元，曾四次被更换学习中心。
2019年初，Fay被告知其最一开始报名的清华园中心将关闭，对方给出的理由是“大厦要进行整体装修”；转至上地中心后，该中心又于2020年6月因疫情面临关闭。对方给出两个选择，一是再次转中心；二是转为线上学员。Fay选择了后者，其学籍归属于欧美汇中心。
但在今年4月，Fay再次被告知欧美汇中心要倒闭了，可申请转中心。
“我不再相信华尔街英语能提供好的英语服务能力了，我当时的诉求就是退钱。”Fay对界面教育说，当时与她沟通的多位老师已经离职。
“但退钱都会要求同学到中心去沟通，销售老师会团团把你围住，要不就是让你加钱，要不就是让你转中心，退钱是不可能的。”据Fay介绍。
而且转中心的过程常涉及的一个问题是，“学员销售业绩是算在上一个老师名下的，新学习中心的销售顾问老师没有业绩，但却要负责转学学员，所以他们首要的任务就是推荐VIP续费。”
今年6月，Fay的学籍最终落在大望路中心。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两个多月后，大望路中心又因拖欠租金被所在大厦封锁。
区别于市面上数千块的英语培训费用，华尔街英语的收费相对高昂。
据北京一个维权群统计的学员缴纳费用清单显示，其学费在1万元左右到41万余元不等。
学员购买课程基本上以年为单位，课程周期较长，一定程度上导致学费金额庞大。根据缴费金额的不同，华尔街英语的学员被分为普通会员、VIP和VVIP三个等级。普通会员只能上4-6人的小班课，VIP可以接受外教的一对一教学，VVIP则可获得“专属外教一对一陪伴式上门教学服务”。
以折扣及赠课来吸引学员报名，Fay说，对方会声称“像你这样优秀的学员能考到第8个等级的人是很少的，我们也希望争取优秀学员在我们中心学习，可以申请特批，再赠送3-6个月的学习时间。”
一旦学员“心动”了，但出于学费实在昂贵，课程顾问还会告知有教育贷款的选项，且“利息非常低”。
“给我推荐的是度小满，我用信用卡付了学费，同时又用度小满进行了贷款。”Fay说，“还有学员今年7月交了学费，还没开始上课，却已经背负贷款了。放贷方称，贷款还是要还的，不然会涉及个人征信。”
据Fay提供的6000多名学员参与登记的维权名单中，52%的人是通过银行或金融平台贷款的方式支付的学费。
据度小满旗下有钱花APP显示，在APP主页的场景贷一栏有教育贷入口，贷款额度最高达16万元。有钱花APP在主页显示，“确认付款后，有钱花会代替用户把资金一次性打给商户，并且无法单方面要求商户进行款项退回，所以需要用户自行与商户进行协商，如商户同意，商户会发起退贷流程，有钱花也不会阻拦，并且会实时进行处理。”
度小满金融旗下有钱花是最早涉猎教育贷的产品之一，也是教育分期业务市占率最高的产品。截至2020年末，度小满教育分期业务累计为用户提供超350亿元的教育分期贷款，累计服务280万人，其中40%以上用户是大专以下学历，40%以上用户来自农村，15%来自国家级贫困县。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明确规定，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但这份意见针对的是面向中小学生的校外培训机构，并不包括成人培训机构。
对于培训机构的预付费监管，今年6月1日，上海市培训协会公布首批银行定期划扣新型资金监管机制试点名单。
具体措施包括：消费者预付的培训资金将由商业银行直接收取、保管；银行再将预付费定期划扣至培训机构，每次划扣额度对应的培训服务时限不超过3个月或者60课时。
“7月以前有投资人感兴趣”
“华尔街英语的资金链确实出现了问题。” Romie对界面教育说。
自2020年疫情爆发以来，线下业态收到严重冲击，教培行业损失惨重，包括优胜教育、学霸君在内的多家教培机构倒闭。
Romie透露，华尔街英语位于上海的多家学习中心一直处于难以支付租金的状态。直到去年7月，华尔街英语位于上海的线下学习中心才正式恢复营业。
“但经营都不是特别好，甚至还在亏损。”
“开源节流”是该公司管理层想出的应对策略。一方面，员工被要求尽可能多地做业绩；另一方面，制定Cost Control（成本控制）计划，一来大幅降薪，“优化”裁员。
Romie告诉界面教育：“去年好几个月，只拿50%或75%的底薪”。
上海中心80%以上的员工都在走劳动仲裁，其中有员工告诉Romie，申诉可能只能拿到基本薪资，如果能拿到拖欠的工资就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
二来，华尔街英语“开始关掉一些中心，同时商谈减租等事宜。” 据Romie统计，疫情前，上海约有15家学习中心，但到今年8月，只剩下7家中心。
现在回想起来，“疫情之后，公司管理层对于当时国内市场环境并没有很敏锐深刻的洞悉，导致一些决策并没有特别奏效。” Romie认为。
Fay向界面教育提供了一份电话录音，录音中是自称华尔街英语番禺中心的副校长与华尔街英语董事王成茂的对话。
“公司现在很艰难，收入上就甭说了，支出也有蛮大的缩减。”王成茂在电话录音中称，“咱们现在融资其实就两块，一个是银行贷款，一个是寻找投资人，这两块都受到很大的阻碍。”
王成茂称，“我们当时申请了将近8000万的贷款。但是银行对整个培训行业的经营状况比较担心，最后也没有及时到位。”
“7月以前，有部分投资人对咱们感兴趣，但是‘双减’政策出来后，新东方、好未来的股价下滑厉害，所以现在投资人的脚步就停了。”
王成茂当时在电话中表示，“我们其实还没有放弃，还可以跟投资人再接洽接洽，但是这个周期会比较长。”王成茂分析了两种可能，一是“资金能借一笔，可以缓一缓”；二是“无奈走向破产清算”。
“现在我们每个月的业绩就是2000多万，每月费用3500万，这些窟窿都是Peccenini本人，卖了他的房产做抵押，做了高利贷，他现在每个月往里贴钱，现在他贴了8500多万，希望企业能够度过难关。”王成茂称，“但现在看来还不够。”
Romie透露早在去年4月，霸菱亚洲和中信资本就已撤资。王成茂在上述录音中也表示，华尔街英语创始人Peccenini于去年5月接手，“撑了13个月。但没想到时运不济，一来疫情持续时间至今影响线下授课，二来北京对于校外培训的政策严苛，即使是成人英语机构也受到牵连。”
“大家都是谨小慎微地往前走，就担心疫情会突然在某一个地方出现。北京（线下机构）从1月底关到现在，8月初了，我们7个中心还不让线下学生回来上课。”王成茂表示。
此外，王成茂还提到，目前学生学费数额达到12个亿。
番禺中心副校长在电话中透露，当日已收到通知“停止支付中心租金，等到物业来关门，我们就全部回家去做线上的办公服务学生。”
“我们企业就已经要走到破产这一步了？”番禺中心副校长追问。
“可以这样理解。”王成茂回复。
界面教育通过天眼查APP发现，去年11月，王成茂已卸去华尔街英语在北京、上海、黑龙江、重庆以及广东等多地分公司的董事一职。今年7月22日，王成茂不再担任天津华尔街英语培训学校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天眼查信息显示，华尔街英语关联公司为华尔街英语培训中心（上海）有限公司，该公司成立于2005年7月，注册资本5100万元，法定代表人为David Kedwards。
2021年5月，该公司被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法院强制执行超69万元。其涉及的法律诉讼多达92条，其中，教育培训合同纠纷有39条。
成人英语市场有望达到千亿规模？
华尔街英语成立至今，曾多次易主。
华尔街英语是全球成人英语培训品牌，由意大利人李文昊（Luigi T. Peccenini）。创办于1972年。1997年，华尔街英语被Sylvan Learning Systems收购，随后于2005年由全球私募股权投资公司凯雷集团收购。
2009年4月，培生集团布局中国教育产业，从凯雷手中接棒，以1.45亿美元现金全资收购华尔街英语（中国）。据《证券日报》报道，培生方面对于收购原因表示，是看好中国的英语教育培训市场会保持良好的增长。
彼时正值外企涌入中国的黄金时期，实用英语培训需求井喷，英孚、韦博英语等国际品牌均已在中国布局，以渴望进入或已进入外企的白领为目标客户。成人英语培训市场爆发增长。
据培生集团当时披露的消息，在2006至2008年间，华尔街英语（中国）年均收入增长率超过40%，预计2009年销售额将达到7000万美元，近5亿元。
2008年后，应试英语和实用英语培训机构走向分化。艾瑞咨询2020年《中国成人英语市场研究报告》指出，应试英语培训机构通过向K12培训拓展实现快速增长；传统实用英语培训机构则一直针对对实用英语有较强需求的核心成人用户，价格较高，产品形态缺乏调整，且不断扩张，问题逐步暴露，以韦博英语倒闭为典型事件，传统实用英语培训市场开始出清。
“2010-2015年，成人英语的用户数量、以及这个市场的需求确实是有减少的。”Romie回忆。
2018年5月，华尔街英语再次经历易主。霸菱亚洲投资基金和中信资本旗下股权基金，以3亿美金，接替培生成为新股东。公司披露五年战略规划，要大张旗鼓开设新中心。
霸菱亚洲和中信资本“入主”后，Romie感觉“华尔街英语不再像原先那样偏重于教育了，可能更偏销售。因为资本对于盈利这一方面的诉求还是非常明确的。”
“培生时期，学生整体的学习状况都非常好，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课程都是培生跟我们一起研发的，此外培生也带来更多的教育及出版资源。大家的感觉都是在踏踏实实地去做产品和服务。”
“但是现在一个学习中心如果想要达标的话，就必须得谈大单才行。”Romie感叹。
Romie称，内部曾传闻华尔街英语还接触过英孚教育，期望后者能接手，但直到现在未能达成交易。
8月14日，英孚教育集团发布官方声明称，“EF与华尔街英语无任何商业合作关系。”同时表示，“如果华尔街英语的学员无法完成原本的课程，EF将会提供免费的线上课程，并为选择升级到EF在线或线下课程的华尔街英语学员提供大幅度折扣。”
尽管成人英语培训被认为续费意愿低、用户运营难，但在双减对K12以及少儿英语的限制下，成人英语赛道仍然是少儿英语机构转型的方向之一。艾瑞咨询在上述《报告》中提到，“成人英语仍是一个有望达到千亿规模的市场。”
据艾瑞咨询统计，2019年成人英语市场规模953亿，其中应试英语规模293亿、实用英语规模598亿、机构业务62亿。新冠疫情对成人英语市场造成较大冲击，预计2020年市场规模缩水37.6%。
Romie也坦言，“疫情之后，我们中心其实基本上还是能保持收支平衡，甚至出现盈利。还是存在真正有需求、且有支付能力的人，至少就上海而言，它的市场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当被问及是否还会留在成人英语赛道时，Romie声音黯淡了下来：”教培行业不会是我再考虑的一个领域了”。
（应受访者要求，Romie、Fay为化名）